倚天屠龍記新修版,張無忌兼愛趙敏、周芷若、小昭、殷離四人。張無忌、趙敏、周芷若、小昭、殷離之間,是四女爭一男的多角愛情。以下探討倚天一書的愛情,從舊版、二版到新修版的演變,並對周趙之爭作出評析。

 

多角愛情,像男主對數女、或女主對數男,是小說的盛行題材。多角愛情關係中,只有一個人,會是主角最終的感情歸宿,其他人等,只是主角感情生涯的過客。主角心中第一至愛,稱作正主,其他感情犧牲品,稱為砲灰。以書劍為例,香香是正主,青桐是砲灰,以神鵰為例,龍女是正主,程英、郭襄是砲灰。

 

舊版倚天屠龍記,於報紙連載時,張無忌最愛趙敏,只趙敏一人是正主,周芷若、殷離、小昭皆屬砲灰。在舊版中,小昭去了波斯,殷離飄然不知所踪,周芷若削髮為尼青燈古佛,惟有趙敏得以長伴張無忌身邊。

 

二版倚天出書時,金庸改寫周芷若結局,安排周芷若沒有出家,並在書末後記中說:「張無忌內心深處,到底愛哪一個姑娘更加多些?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。」似乎趙敏正主地位岌岌可危。

 

但觀二版倚天文字,張對趙表白說,自己對趙情有獨鍾,發現島上真兇是周非趙時,他忍不住心下竊喜。張還對周表示,自己對趙刻骨銘心,在他心中趙和三女不同,若尋不到趙他寧可一死。周對此亦表認同,周知道張情愛所繫是趙,認為張對她不及對趙關心(那日在大都,我見你到那小酒店去和她相會,便知你內心情愛之所繫)(你對於我永遠不會這麼關心)。

 

從二版文字來看,張最愛是趙一事,先由張親自承認,後經周旁觀確認。除非能推翻張、周兩人所言,否則正主必是趙無疑。因此,二版客觀的文字效果,趙仍是唯一正主。所謂「張不知自己最愛是誰」,只是作者主觀的意念而已,沒有化為文字表現出來。

 

倚天屠龍記新修版,金庸添寫了許多段落,強化張對趙、周、昭、殷四人的情愫,明白寫出了張對四女搖擺不定的愛情態度:

 

<突然之間,張無忌腦海中浮現出小昭嬌媚可愛的模樣,跟著是周芷若清麗靈秀的容顏,蛛兒腰身纖細的背影,甚至趙敏那薄怒淺笑的神情也出現了。>

 

<小昭道:「教主哥哥,我真想你此刻抱住我,咱二人一起跳下海去,沉在海底永遠不起來。」張無忌心痛如絞,覺得如此一了百了,乃是最好的解脫,說道:「好,小妹子!咱二人就一起跳下海去,永遠不起來!」小昭道:「你捨得周姑娘、趙姑娘她們嗎?」張無忌道:「我這時候想通了,在這世界上,我只捨不得義父和小妹子兩個。」>

 

<張無忌對趙敏委實難分難舍,不由得一陣悵惘,跟著便是劇烈傷痛。料想周芷若必定怨怪自己偷約了趙敏到此相會,這是冤枉了。但若今生須得與趙敏就此永別、不再相見,心中實千萬個不捨得。言念及此,只覺得周芷若是否冤枉自己,也不如何要緊了。>

 

<宋青書受的是致命重傷,張無忌心想:「我如救他不得,任由他死了,芷若成了寡婦,能不能再跟我重續前緣?」想到此處,不由得砰然心動。

    周芷若道:「我知你必會盡心竭力,救活了他,以便自己問心無愧的去做朝廷郡馬。」張無忌心頭一震,心道:「其實我並不想救活他。」>

 

此外,金庸改寫新修版結局,張拋下教主之位,和趙同去蒙古。但張對周、昭、殷三人念念不忘,盼望她們回來找自己:

<愛我極深,很想嫁我的,除了芷若,自然還有敏妹,還有蛛兒,還有小昭……

    小昭待我真好,她已得回乾坤大挪移心法,這個聖處女教主不做也不打緊。蛛兒不練千蛛萬毒手了,說不定有一天又來找回我這個大無忌……

    這四位姑娘,個個對他曾刻骨銘心相愛。他只記得別人的好處,別人缺點過失全都忘記了,於是每個人都是很好很好的……>

 

在新修版後記裡,金庸說:「新修版最主要的更動是:張無忌最後沒有選定自己的配偶。我一直相信,歷史並非命定,充滿了偶然因素,人事也是這樣。張無忌最後與趙敏前往蒙古,從此不回中土。但如出現其他偶然因素,周芷若可能去蒙古找他,他可能和趙敏同去波斯找小昭,也可能在西域遇到殷離……」

 

倚天屠龍記新修版,由四女瓜分張的情愛。但是,細察新修版文字,趙敏依然佔據最大優勢,並未貫徹四女平等地位。舉例如下:

 

二版:

<周芷若說道:「他……他心中實在喜歡趙姑娘,我是知道的。」
 張無忌心中一片迷惘,只覺若能娶趙敏為妻,長自和她相伴,那才是生平至福。>

新修版改成:

<周芷若說道:「他……他心中真正喜歡的是殷姑娘,是趙姑娘,是小昭,我是知道的。」
    張無忌心中一片迷惘,只覺若能娶趙敏為妻,長自和她相伴,那才是生平至福。>

 

新修版還加寫一段:

<趙敏道:「那天小昭跟我們分別時,悄悄把我拉在一旁,對我說:『趙姑娘,我就要去波斯了,今後再也不能照料教主,請你以後好好照顧他。我知你是教主的心上人,他寧可性命不在,也要回護你平安周全。』我問她:『你怎麼知道?』她說:『我自然知道。我冷眼旁觀,早看了出來。』」>

 

倚天屠龍記新修版,張無忌在周芷若提及他喜歡三女時,想到生平至愛的是趙敏,証明小昭、殷離在他心中比不上趙敏。此外,張無忌最愛趙敏一事,更經小昭進一步旁觀証實。

 

新修版裡,張、周、昭三人公認,張無忌最愛的是趙敏,不可能三人集體認知錯誤。三人當中,張有時糊塗,可能沒看清自己心意,但周精明深細、昭蘭心蕙質,這兩人不可能看錯張最愛是誰,也沒道理對此事說謊。

 

金庸改寫新修版時,並未徹底打破趙敏獨大局面,讓四女在張心中不分軒輊。反而添寫小昭的證詞,更加鞏固了趙敏的正主地位。在新版結局,張無忌的確兼愛四人、對四人皆無法割捨。但從新版整體文字來看,他最愛的還是趙敏沒錯。

 

「作者的主觀設定」和「作者的客觀描寫」,兩者有所扞格出入,這是常見的小說敗筆。金庸心中的故事設定是:張無忌是否最愛趙敏,這件事並不確定、有存疑空間。但金庸筆下的文字描寫是:趙敏確定是張無忌心中第一人,因為當事人和旁觀者一致確証這點。

 

倚天一書,作者的想法構思,和作者的文字描寫,兩者分裂開來、背道而馳。作品逸脫了作者的控制,如脫韁野馬一般、跑向作者不欲到達的地方。這代表作者在感情刻畫上有所欠缺,無力駕馭文字去清楚闡明自己想法,因此發生後記和書中內容矛盾的現象。

 

從新修版文字來看,雖然張最愛的肯定是趙,但他不一定會和趙廝守終生。假使周、昭、殷三人,和張後來再度重逢,在各種因素作用下,張最終決定捨棄趙,和次愛的其他人在一起,這不是不可能的事。原因是:張欠缺非趙不可的意志,不像楊過對小龍女執著到底,要他放棄龍這是不可能的事。

 

金庸六大長篇,皆以一男數女的多角戀為題材。金庸筆下有一個慣性:當女主角首度登場時,會對其外型予以用心描寫,讓女主的氣場蓋過其他女配。

 

以射鵰為例,黃蓉初次以女裝登場:<只見船尾一個女子全身白衣,頭髮上束了條金帶,白雪一映,更是燦然生光。郭靖見這少女一身裝束猶如仙女一般,不禁看得呆了。那船慢慢蕩近,只見那女子肌膚勝雪,容色絕麗,不可逼視。>

 

以神鵰為例,小龍女首度在古墓現身:<那少女除了一頭黑髮之外,全身雪白,面容秀美絕俗。只是肌膚間少了一層血色,顯得蒼白異常。><楊過只覺這少女清麗秀雅,莫可逼視。神色間卻是冰冷淡漠,當真是潔若冰雪,也是冷若冰雪。>

 

以天龍為例,王語嫣第一次背面出場:<段譽望著她的背影,只覺這女郎身旁似有煙霞輕籠,當真非塵世中人。>第一次正面出場:<段譽見她長長的睫毛上兀自帶著一滴淚珠。心想:「前人云:“梨花一枝春帶雨”,以此比擬美人之哭泣。可是雨後梨花,片片花朵上都是淚水,又未免傷心過分。只有像王姑娘這樣,山茶朝露,那才美了。」>

 

接著看倚天。周芷若成年後首次出場,對其外型的描寫,只有寥寥數語、簡單帶過:<清麗秀雅,容色極美>,和黃蓉、小龍女、王語嫣的驚豔出場,不能相提並論。

 

相對而言,趙敏在綠柳山莊出場,對其外型的描寫,則是長長段落、細細精描:<自來美人,不是溫雅秀美,便是嬌豔姿媚。這位趙小姐卻是十分美麗之中,更帶著三分英氣,三分豪態。同時雍容華貴,自有一副端嚴之致,令人肅然起敬,不敢逼視。>這種流光溢彩的描寫,正是女主角出場的架勢。

 

金庸筆下,這種大放異彩的出場描寫,是正主才有的專屬待遇。金庸對正主和砲灰,在筆墨分配上有差別待遇。金庸對正主給予優遇,讓正主剛現身就有驚人氣場,壓倒其他砲灰女配。

 

有些人第一次看倚天時,起先沒猜出正主是誰,以為秀氣的周芷若、可愛的小昭會成為正主,妖女的趙敏沒有正主的份。我第一次看倚天時,見到趙敏的出場文字,就猜測正主出現了。那種驚人的氣場,像是女主角出場的氣勢。

 

倚天四女中,趙敏出場最晚。有傳言說,金庸原本設定張無忌最愛周芷若,所以安排周芷若出場在先,趙敏出場在後。但因金庸太太不喜歡周芷若,硬逼金庸改成張無忌最愛趙敏,把周芷若從女主角位子拉下來,而把趙敏推上女主角位子。

從出場描寫來看,此一傳言並不可信。周芷若一出場就不是女主角格局,而趙敏從剛出場就是女主角架式。所以金庸不是之後改設定,將周趙易位、讓趙由女配變女主,而是從一開始就決定由趙擔綱女主。

 

周、趙兩位女角,被作者設計成對比型態:論外型,周清雅脫俗、趙明豔燦爛;論個性,周寧靜端莊、趙靈動放肆;論處世,周披假面具,趙有真性情;論劇情,周從好變壞、趙由惡遷善。

 

很多讀者認為,趙敏前期形象光芒四射,後期形象比較黯淡。究其原因有二:一個原因是,周後期的心機手段凌厲至極,趙的行事反應不足以抗衡周。若非金毛獅王和黃衫女子揭發真相,趙被周嫁禍的黑鍋將沒有昭雪之日。

 

另一個原因是,作者對後期周芷若,有精采的文字描寫。例如:

<周芷若這幾句話聲音清朗,冷冷說來,猶如水激寒冰、風動碎玉,加之容貌清麗,出塵如仙。廣場上數千豪傑,誰都不作一聲,人人凝氣屏息的傾聽。>

<范遙忽道:「她是鬼,不是人!」這句話正說中張無忌的心事。他生平見識過無數怪異武功,但周芷若這般身法鞭法,如風吹柳絮,水送浮萍,實非人間氣象。>

 

<水激寒冰、風動碎玉><風吹柳絮,水送浮萍>,這些重墨濃彩的文字描寫,讓周芷若的形象光芒四射。後期性格魔化的周,人物的氣場強盛,壓倒了後期性格良化的趙。

 

周芷若原本品行高潔,寧可服毒也不願遵師命害人,上島後一夜間變得品行卑劣,下毒殺害殷離兼嫁禍他人、還打算殺害無辜採蔘客。這項轉折來的莫名其妙、欠缺合理原因,導致人物形象分裂、失去連貫性。

 

很多正派角色描寫平庸,不及周的反派形象描寫精彩,前者看過就忘,後者看後印象難以抹滅。從文學的角度來看,周後期性格魔化,一方面付出了形象分裂的代價,但另一方面也獲得了補償:後期精湛異常的文字描寫,賦予人物永恆的文學生命,讓周以一個耀眼的反派形象永遠活在讀者心中。

 

倚天屠龍記新修版,將<如風吹柳絮,水送浮萍,實非人間氣象>,改為<如風送冥霧,煙飄黃沙,實非人間氣象>。這項改寫,是為了突顯似鬼非人的意象。但煙飄黃沙此句不通(煙如何飄起黃沙?),破壞原本語意工整的對仗,可以說功不抵過。

 

最後摘錄舊版結局:

 

<周芷若左手握住自己頭上一把青絲,回劍一掠,萬縷柔絲竟是一劍割斷。周芷若道:「我罪孽深重,早有落髮出家之意。張教主,我問你,你曾答應過我,我有一事求你,你務須做到,是也不是?」張無忌點頭道:「不錯。」張無忌見她割斷了頭髮,神色堅毅,心下不勝傷感。尋思:「她真有什麼為難之事,我自當盡力替她辦到。」
 周芷若除下手上的鐵指環,說道:「張無忌張教主,峨嵋第四代掌門人周芷若,謹將掌門之位,傳授於你。」
 張無忌雙手齊搖,道:「這——這——這如何可以?」周芷若從懷中取出一本黃紙薄本,交給張無忌,說道:「這是郭女俠手書的本門武學,劍掌精義,盡在其中。」
 只聽張三豐道:「無忌孩兒,你不是答應過周姑娘,說過的話可不能不算數。」張無忌無奈,只得將峨嵋派武學秘本接了過來,戴上指環。周芷若率同眾門人,一一參見第五代掌門人。
 張三豐瞧著郭襄的遺書,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個明慧瀟灑的少女,可是,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。
 周芷若削髮為尼,不問世事,自此一盞青燈,長伴古佛。
 張無忌率領峨嵋弟子偕同趙明,回歸峨嵋山。他到得山上,寫了一封長信,將明教教主之位讓與楊逍。
 趙明見張無忌寫完給楊逍的書信,神色間頗是不樂,便道:「無忌哥哥,你曾答應我做三件事。還有第三件事,你可不能言而無信。」張無忌微微一驚,道:「你——你——你又有什麼古靈精怪的事要我做?」趙明嫣然一笑,道:「我的眉毛太淡,你替我畫一畫。」張無忌提起筆來,笑道:「從今而後,我天天給你畫眉。」>

 

舊版結局,周芷若徹底懺悔出家修行。二版結局,周芷若示意將來會為難張無忌和趙敏。新修版結局,周芷若不准張無忌和趙敏拜堂成親。

 

二版、新修版周執著於恩怨、不肯放過張趙,遠不及舊版周放下恩怨、清淨磊落。此外,舊版結局,張心中只有趙一人,不再掛念其他人,張趙未來沒有任何障礙。舊版周、張、趙三人歸處都平靜,所以我喜歡這個結局。

 

馬版、蘇版電視劇結局,張無忌和趙敏長相廝守、周芷若徹底悔悟回歸正道,這種改編昇華了周的形象,所以我也喜歡這種結局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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