流浪的季節

 

以新修版笑傲江湖為主軸，探討金庸小說的創作面向。

 

（一）主題

 

（1）主題．二元．對抗

 

某些小說作品中，會傳達出一個明確主題（中心思想）

以下舉例：

 

《雙城記》摘錄：

＜我看見我獻出生命的人，在英格蘭過著平靜、有意義的生活。＞

 

此書的主題，是【殉難】，【自我犧牲】。

 

《傲慢與偏見》摘錄：

＜伊麗莎白不禁大聲叫道：「我的偏見和無知，我到現在才算有了自知之明！」＞

 

此書的主題，是【洞察】，【自我覺醒】。

 

在很多小說中，宣揚主題的段落，是整篇劇情的最高峰。

而金庸武俠小說，亦然如此，主題是全篇劇情的最高潮。

整理如下：

 

神鵰中，楊過反抗師生戀倫理觀，主題：禮教 VS.真愛。

天龍中，蕭峰反對中原域侵略戰，主題：殺戮   VS.和平。

笑傲中，令狐反擊威權體獨裁制，主題：壓迫 VS.自由。

 

金庸小說主題，是【二元性】【對抗式】，是雙方人馬的較量和對抗。

金庸小說本質，【善惡對抗】【正邪對峙】，是英雄打擊邪惡的寓言。

 

所謂英雄的定義，就是對抗邪惡的人。中外英雄神話，都是一樣定義。

西方電影星際大戰，也是「邪惡集團力量肆虐，孤膽英雄拯救全世界」

 

金庸小說，對手陣營是多數、團體惡勢力，主角是孤身、少數派勢力。

這種兩軍交鋒的衝突，孤軍對抗大軍的險勢，為全篇故事帶來高潮點。

 

（2）主題．主角．雙向

 

在小說中，主題、主角，這兩項元素，會有雙向關係。

 

首先，第一方面，主角傳達主題意旨（主角→主題）。

 

在通常情況下，主角是主題的代言人、作者的傳聲筒。

藉由主角的所思所行，來宣揚、闡發小說主題的意義。

只有在少數例外情況下，則是由配角來擔綱這項任務。

 

其次，第二方面，主題賦予主角形象（主題→主角）。

 

主題至上、主題導向的小說，能塑造、提高主角形象。

小說主角堅持什麼理念，就顯示出他是什麼特質的人。

賦予小說主角崇高的光環，讓他成為理想主義的偶像。

 

舉例如下：

神鵰中，楊過反禮教、捍真愛，奠立他叛逆情聖的形象。

天龍中，蕭峰反戰爭、守和平，奠立他大義英雄的形象。

笑傲中，令狐反壓迫、追自由，奠立他高潔隱士的形象。

 

這是為什麼很多小說家，會扣緊主題來寫作的原因。

一來，主題有助於＜推動劇情＞，讓劇情得以遞進出高潮（主題→高潮）。

二來，主題有助於＜深化人物＞，讓主角得以遞昇成偶像（主題→偶像）。

 

在小說主題的加持下，劇情有高潮，人物有高峰，這就是主題的最大作用。

 

（3）主題．對白．獨白

 

多數小說主題，有兩種表達方式。

一種是對白、宣示，一種是獨白、靜思。

 

神鵰、天龍的主題，是第一種表達方式。

而笑傲小說的主題，是第二種表達方式。

 

神鵰主題，楊過的【對外宣言】

＜楊過朗聲說道：

「重陽先師和祖師婆婆原該結為夫妻，為了甚麼勞什子古怪禮教，弄得遺恨而終。

        咱倆今日便在重陽祖師的座前成親，兩位祖師泉下有知，未必便說咱們的不是！」

        他這番話說得神采飛揚，當真有俯仰百世、前無古人之概。＞

 

天龍主題，蕭峰的【對外宣稱】

＜蕭峰想起當日雁門關外打草穀的殘酷情狀，越說越響：

「倘若刀兵再起，契丹鐵騎侵入南朝，將有多少宋人慘遭橫死？多少遼人死於非命？

        我對大遼盡忠，不是為了一己的榮華富貴、報仇雪恨，而殺人取地、建功立業。」＞

 

笑傲主題，令狐的【內心獨白】

（以下節錄舊版，粗體字為舊版與二版、新修版不同處）

 

＜令狐沖忽想：「坐在這位子上的，是任我行還是東方不敗，有什麼分別？」＞

＜令狐沖又想：「這樣一群豪傑之士，身處威逼之下，每日向一個人跪拜。

        這等屈辱天下英雄，如何能成大事？能夠受得下這等屈辱的，若不是暗中另有圖謀，那便是毫無骨氣之人了。」＞

 

＜只聽得有人向任我行，揭發東方不敗的罪惡。

        有一人說他飲食窮侈極欲，吃一餐飯往往宰三頭牛、五隻豬、十口羊。

        令狐沖心想：「他定是宴請朋友，因此宰幾頭牛、羊，又怎算是什麼大罪？」＞

 

＜又有一人說東方不敗荒淫好色，淫辱教眾妻女，生下私生子無數。

        令狐沖心想：「東方不敗為練『葵花寶典』，早已自宮，便如太監一般。

        什麼淫辱婦女，生下私生子無數？哈哈，哈哈！」＞

 

＜令狐沖想到這裡，再也忍耐不住，不由得笑出聲來。

        他生性向來爽朗，這一縱聲大笑，登時聲傳遠近。

         長殿中各人一齊轉過頭來，向他怒目而視。＞

 

神鵰、天龍中，小說主題

是對白式、宣言式，是對外公開說出來

 

在笑傲江湖中，小說主題

是獨白型、思慮型，是對內私下想出來

 

神鵰、天龍主題，是對話、吶喊，是一篇有聲演講稿（同例：傲慢與偏見）

而笑傲江湖主題，是獨思、靜慮，是一篇無聲思潮錄（同例：雙        城        記）

 

在當道惡勢力威逼下，日月神教眾人為求自保，所以諂媚權貴、抹黑敵手。

對於眾人卑劣行徑，令狐沖覺得可恥、反感、荒誕，最終爆發出一陣大笑。

 

主角嗤笑人性醜態，拒絕同流合汙，反抗權勢壓迫，驕傲自在地做回自己。

主角的這項命運抉擇，為【笑】【傲】兩字題名，做出最精闢的點題總結。

 

新修版笑傲江湖，在最後為全書自由主題，做了補充：

＜令狐沖一生但求逍遙自在，笑傲江湖。

忽想：「佛家講求涅槃，首先得做到無欲無求，這才能無拘無束。

但人生在世，豈能當真無欲無求？

只要沒有不當的欲求，就不會受不當的束縛，那便是逍遙自在了。」＞

 

（二）故事．群角

 

東方小說「金庸系列」，是武俠題材的英雄史話。

西方電影「星際大戰」，是科幻題材的英雄史詩。

 

兩者的故事如下：

＜一場旅程，一場征途，一場冒險。

一個勇敢而有瑕疵的英雄，形形色色的朋友和敵人。

以及最終發掘了人生中的真理主題。＞

 

是的，＜主題＞＋＜冒險＞，＜朋友＞＋＜敵人＞。

這就是應用最廣、流傳最長久的「英雄神話模式」。

 

這種永恆性的「英雄哲學」，在金庸小說中得到實踐。

以下逐項分析，金庸小說的＜劇情線＞和＜人物群＞。

 

( 1 ) 故事．劇情線

 

金庸小說，劇情千枝萬葉，分成【主線】和【支線】。

 

( A )主線

 

金庸主線，共三大系，【主題線】、【武功線】、【鬥爭線】

 

( a )主題線：金庸小說，各有其人文主題，各自發展出劇情線。
 

    範例 ：神鵰的反禮教線（楊過郭靖對峙）、（楊龍闖宮成親）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天龍的反戰爭線（對慕容拒戰火）、（對遼帝罷兵戈）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笑傲的反威權線（反感清算政敵）、（反對加盟神教）

 

(  b )武功線：經由高人、秘笈傳授，從無名小卒變成武學高手。

 

      範例：神鵰中的玉女線、重劍線，倚天中的九陽線、太極線。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天龍中的六脈線、北冥線，笑傲中的獨孤線、易筋線。

 

(  c )鬥爭線：搶秘笈、奪寶藏、爭權位、誅仇敵，掀恩怨風波。

 

       範例：碧血中的建文線、金蛇線，鹿鼎中的雲南線、台灣線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天龍中的雁門線、逍遙線，笑傲中的劍譜線、寶典線。

 

( B )支線：劇情主線之外，還有一些花樣點綴支線，製造趣味。

 

      範例：射鵰中的煮奇饌、駕汗馬，神鵰中的養群蜂、吼萬獸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天龍中的賞茶花、摘菱角，笑傲中的聆雅樂、飲醇釀。

 

( 2 ) 故事．感情線

 

金庸小說，感情千相百態，分成四大類，愛情、友情、親情、俠情。

 

(a)愛情線：單戀，初戀，移愛，多角。例子：神鵰眾女、倚天四姝。

(b)友情線：豪情義氣，肝膽相照。例子：武當七俠士、天龍三兄弟。

(c)親情線：長輩對晚輩照拂。例子：郭靖對楊過、寧中則對令狐沖。

(d)俠情線：對平民弱勢有大愛。例子：郭靖守襄陽、令狐沖助恆山。

 

( 3 ) 人物．群角

 

金書小說，人物群角千人千面，分成正反、敵我兩大陣營。

 

(a)主角：一個英雄，一個偶像，人格魅力和缺陷瑕疵並存。

(b)反派：歹角，大 BOSS，小蝦米，搗蛋作亂，為禍江湖。

(c)朋友：和主角同一陣線，一起並肩作戰的伙伴。（例子：明教群雄、少林武當）

(d)甘草人物：丑角，笑角，負責逗趣，搞笑，耍幽默。（例子：周伯通、桃谷仙）

(e)女性角色：主要專門負責和主角談戀愛，其他次要擔任朋友、長輩、反派角色。

 

（三）反派

 

（1）反派．存在感

 

金庸在早期作品中，寫不出那種雄踞眾生之上，氣勢爆表，可驚可怖的大魔頭。

以下例示：

 

射鵰中，最大壞蛋是【西毒】，其存在感輕飄飄，居然還比不上東邪、周伯通。

神鵰中，最大歹角是【金輪】，其面目模糊，遠不及女配角郭襄來得生動鮮明。

倚天中，最大反派是【成昆】，其存在感之低，連鑲邊男配俞蓮舟都能壓倒他。

 

等到天龍，慕容復丁春秋鳩摩智，這些反派配角集團，形象生動奇異傑出。但比起第一男主角蕭峰來，這些反派通通居下風。沒有可以跟第一主角抗衡的氣場，氣勢上輸掉一截，不是大魔王大BOSS級別的人物。

 

直到笑傲，這種人物僵局才徹底打破。任我行之【霸】，東方不敗之【娘】，左冷禪之【陰】，岳不群之【偽】。這群屬性各異的反派角色，位居反派進化鏈的頂端。個個存在感似座大山，有搶盡天下的王者氣勢，為全書帶來詭譎的政治權鬥氣氛。

 

（2）反派．雙重標準

 

西方哲人有云：「沒有一個生物種族，像人類這樣。彼此間有這麼多的相同之處，卻又處處強調彼此之間的不同」。

 

對敵我採取雙重標準，強調敵我之間的不同，這是人類的通病。同樣一件事，我方的人做起來就是天經地義，或情有可原。但敵方的人做起來，就是罪該萬死，卑鄙無恥

 

這種不公和不平，在現實政壇上可說是天天上演。黨同伐異，護短偏向，抹黑醜化，已經成為政治新聞的常態。

 

在笑傲江湖之中，作者對於「敵我雙標」這種人性現象，有讓主角做出反省和檢視。以下摘錄書中內容：（以下兩段，僅舊版有收錄，在二版、新修版被刪除）

 

＜令狐沖心想：「師父在山谷中被擒受辱，心頭自是十分氣惱。這些事為鮑大楚等人親眼所見，親耳所聞。師父一來是洩憤，二來是滅口，一出山谷，立時便將這干人殺了。若是我遭此處境，那也非殺他們不可。」＞

 

＜令狐沖又想：「然則師父為什麼要去毀滅恒山派？是了，他被盈盈逼迫服食『三屍腦神丹』。此後終身受制于這小姑娘，提心吊膽，做人有何樂趣？不如到恒山去大殺一場，然後自刎而死，免得長受盈盈的欺侮折辱。」
他為岳不群設身處地，覺得如此幹法，正是十分順理成章。想到此處，對岳不群不禁有些同情。＞

 

以上笑傲主角所言所行，對敵人、對異己，不抹黑、不歧視，而是採取和自己行事一樣的公平標準。承認很多情況下，自己設身處地，也會做出一樣的事情來，不是敵人才會做不擇手段的事。

 

這種對敵對我，採取一致公平客觀標準，而不是採取雙重標準，就是笑傲江湖高超的思想境界。

 

中國古典小說海上花，張愛玲推崇它的文學價值。張愛玲說：「海上花這本書，它好在氣質好，它好在男女平等與不殘酷上」。

 

同樣的評判標準，可以放在笑傲這本武俠小說上。那就是：「笑傲江湖這本書，它好在氣質好，它好在敵我平等與不雙標上」。

 

（四）對比

 

（1）對照．人物

 

在很多小說動漫中，兩大主角是對比向、對立向的人物。

例子：紅樓中，黛玉的超逸VS.寶釵的端莊；還珠中，紫微的嫻靜VS.燕子的鬧騰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銀英中，萊皇的霸勢VS.楊督的謙態；灌籃中，櫻木的爆樣VS.流川的酷勁。

 

而金庸武俠小說中，也不乏對稱式、鏡像式的人物描寫。

例子：射鵰中，郭靖的憨實VS.黃蓉的靈巧；天龍中，蕭峰的豪邁VS.段譽的爾雅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神鵰中，龍女的冷面VS.楊過的熱腸；倚天中，芷若的秀品VS.趙敏的艷格。     

 

（2）對照．情感

 

笑傲江湖中，男主角的親情線、愛情線、友情線，存在著有一項對稱性、對峙性。

以下是原文摘錄：

 

岳不群道：「難道劍譜不是沖兒偷的？他劍術突飛猛進，你又不是沒見過？」

   岳夫人道：「我斷定他沒有拿辟邪劍譜。沖兒自小光明磊落，決不做偷偷摸摸的事。

自從珊兒跟平兒要好，將他撇下後。他這等傲性之人，便是平兒雙手將劍譜奉送給他，他也決計不收。」

 

這段是：＜岳不群的猜忌＞ VS.＜岳夫人的辯護＞

 

岳靈珊怒道：「令狐沖，小林子受傷極重，昏迷之中仍是掛念劍譜。你如還有半點人性，便該將劍譜還給了他！」

   儀琳突然間感到一陣驕傲，只覺得令狐沖受人冤枉誣衊，自己縱然百死也要為他辯白

當即朗聲說道：「岳姑娘，令狐大哥對你好得很，你為甚麼這樣凶的罵他？」

 

這段是：＜岳靈珊的誤會＞VS.＜儀琳的辯白＞

 

沖虛道：「我暗中派人打聽，沒查到你真正劣跡。江湖上流言蜚語，未足為憑。」

令狐沖聽他如此為自己分辯，句句話都打進心坎之中，不由得好生感激。

沖虛又道：「少年人鋒芒太露，往往在所難免。岳先生外貌謙和，度量卻嫌不廣。」

 

這段是：＜華山派的詆毀＞ VS.＜沖虛的支持＞

 

岳夫人對主角的照護親情，儀琳對主角的戀慕愛情，沖虛對主角的賞識友情

都是同樣的對照架構：＜一方的誤會猜忌敵對＞VS.＜一方的理解信任支持＞

 

金庸其他小說中，常常出現男女主角誤會對方的情節。比方龍女誤會楊過愛上郭芙，比方無忌誤會趙敏害死殷離，然後兩人因此關係產生裂痕。

 

笑傲基本上就是，對這種小說常見橋段做出校正突破。作者放棄以前那種「用誤會製造波折和衝突」的套路，轉而探究到更深層的人性和感情。

 

笑傲中的親情愛情友情，都是同一種基調的不同變奏。換句話說，就算其他人都誤會主角，但還是有人理解支持主角，這種才是最深粹的感情。

 

很多人講，金庸神鵰是第一情書，因為感情最浪漫。而據我看，笑傲才堪稱是第一情書，因為感情更深刻，而且親情、友情、愛情都一樣深刻。（以理解信任為基礎）

 

（五）評價

 

在小說裡，對人物的評價，有兩種取徑。

 

第一種途徑：作者藉由旁白、獨白、對白方式，直接明瞭地對人物作出褒貶評價。

第二種途徑：作者保持沉默、留白，不做出任何評價，交給讀者自行去作出評價。

 

以下用「神鵰 VS.笑傲」，來舉例說明。

 

（1）小龍女 VS.任盈盈

 

神鵰摘錄：

＜小龍女緩緩的道：「生死有命，豈能強求？過兒，憂能傷人，你別太過關懷了。」

小龍女自幼受教誨，靈台明淨，少受物羈。一燈聽她這幾句話心情平和，達觀知命。

心想：「這對夫妻實是人間龍鳳，女的參悟生死更是不易，我那些蠢弟子無一能及」

一燈說道：「兩位年紀輕輕，修為卻著實不凡。」＞

 

在神鵰中，對小龍女言行，用旁白、獨白、對白的方式，明白直接地做出以下評價：《靈台明淨》《達觀知命》《無一能及》《修為不凡》。

 

笑傲摘錄：

＜令狐沖驚呼一聲，叫道：「不要臉，不要臉！」忽聽盈盈說道：「那日咱們對付東方不敗，也就是這個打法。」

令狐沖心想不錯，那日黑木崖之戰，己方四人已然敗定。幸虧盈盈轉而進攻楊蓮亭，分散了東方不敗的心神，才致他死命。此刻余滄海所使的正便是這個計策，料想林平之見到妻子岳靈珊遇險，定然分心。＞

 

在笑傲中，對任盈盈言行，作者保持中立、沉默。沒有用旁白、獨白、對白的方式，去對她的人格做出任何褒貶、正負評價。

 

在笑傲中，作者沒有代替讀者去作出判斷，所以讀者必須自己去做出判斷。由任盈盈的話語，讀者可以判斷出：她是一個明理、公正的人，不會抹黑、苛責別人。因此【明智】【講理】【客觀】，就是讀者透過任盈盈言行，會對她所做出的人格評價。

 

在神鵰中，作者是一個主動、熱情的評論者，會對人物做出正評、負評。

作者採取公開、闡明的態度，去頌揚他所想頌揚的，貶抑他所想貶抑的。

 

在笑傲中，作者是一個客觀、冷靜的紀錄者，單純記錄言行不做出評論。

作者採取保留、克制的態度，不做出任何評價，把詮釋的任務留給讀者。

 

（2）楊龍戀 VS.沖盈戀

 

神鵰俠侶摘錄：

 

＜在小龍女心中，楊過實比自己重要百倍千倍。她一點也不顧念自己，但全心全意的關懷著他。只有那些天生具有至性至情之人，他們才會真正的愛惜對方，遠勝於愛惜自己。＞

 

＜全真五子、眾蒙古武士，人人一聲不響，呆呆的望著楊龍這對小情人。在這段時光之中，誰也不想向他們動手，也是誰也不敢向他們動手。兩人互相的纏綿愛憐之中，自然而然有一股凜然之氣，有一份無畏剛勇，令人不敢輕侮。＞

 

在上述段落中，對神鵰楊龍戀，作者主動的、熱情的作出評價：《凜然之氣》《無畏剛勇》《全心全意》《至情至性》。

 

作者用直白、讚譽的方式去描寫楊龍戀，積極引導讀者去欣賞、崇拜這對情侶，而這種描寫方式比較容易凝聚人氣。看網路上粉絲數量就知道，楊龍戀的人氣那是高到逆天，超過金書其他任何情侶檔。

 

笑傲江湖摘錄：

 

＜盈盈道：「師父將你逐出華山門牆，你可別將這件事放在心頭，自覺愧對於人。」

盈盈這幾句話，正說中了令狐沖的心事。他生性雖然豁達，但于被逐出師門之事，卻一直既慚愧又痛心。不由得長歎一聲，低下了頭。

盈盈拉住他手，說道：「你身為恒山掌門，恒山華山兩派向來齊名。難道堂堂恒山派掌門，還及不上一個華山派的弟子嗎？」＞

 

＜盈盈道：「你怕青城弟子趕去向小師妹生事？」令狐沖道：「是。」盈盈道：「你怎地不設法前去相救？你心中另有顧慮，生怕令我不快，是不是？」令狐沖點頭。

盈盈說道：「事不宜遲，咱們就追趕前去。別要為了避什麼嫌疑，致貽終生之恨。」

令狐沖心下感激：「她為了我，什麼都肯做。明知我牽記小師妹，便和我同去保護」＞

 

二版、新修版笑傲江湖摘錄：

（以下這段，是舊版所無，二版和新修版才收錄）

 

＜令狐沖歎道：「我師父一生正直，為了練這辟邪劍法，這才性情大變。」

盈盈搖頭道：「那也未必。當日他派你小師妹到福州去開小酒店，想謀取辟邪劍譜，就不見得是君子之所為。」

令狐沖默然，這件事他心中早就隱隱約約的想到，卻從來不敢好好的去想上一想。＞

 

在上述段落中，對笑傲沖盈戀，作者只有客觀地、冷靜地紀實。作者沒有主動作出任何評價，而讓讀者自行判斷、決定如何評價。

 

由沖盈兩人的對話相處，讀者可以自己判斷出：

令狐沖的負擔和痛苦，猶豫和掛慮，盈盈能予以開解和寬慰，一起分擔愛侶的心事。

令狐沖向來最敬重師父，但任盈盈批評偽君子，令狐沖也不會生氣，而是能夠認同。

因此，【尊重】【溝通】【支持】【分擔】，就是讀者會對這對情侶所做出的評價。

 

事實上，沖盈戀體現的愛情狀態，超過金書所有其他情侶。兩人的溝通和交流程度，是金書其他情侶所不及。

 

神鵰中，楊過要刺殺郭靖，心理激烈的矛盾掙扎。

但小龍女無法分擔他的心事，楊過只能獨自承受心理重擔。

 

倚天中，趙敏被誣陷殺人，心理感到委屈和難過。

但張無忌不能給予她信任和支持，趙敏只能獨自承受痛苦。

 

情侶之間迭生隔閡、疏離，不能彼此信任、分擔，在其他金書是常態。只有在笑傲江湖中，沖盈才做到彼此理解、支持，達到相攜相守的愛情至境。

 

（六）情感

 

在小說中，對人物的情感，有兩種描寫方式。

 

第一種是＜直白＞、＜明示＞，把所有情感、心緒給顯露出來。

第二種是＜留白＞、＜暗示＞，把一些情感、心緒給隱藏起來。

 

以下用「神鵰VS.笑傲」，還有「天龍VS.笑傲」，來舉例說明。

 

（1）神鵰VS.笑傲：痛苦

 

神鵰摘錄：

 

＜楊過突然舉起重劍，當的一聲巨響，竟爾將石棺砍為兩段。這一劍不單力道沉雄絕倫，更蘊蓄著無限傷心悲憤。楊過知道郭芙發射銀針實是無心之過。想起兩人苦苦在生死之間掙扎，到頭來終成泡影。再也忍耐不住，突然跪倒，伏在石棺上放聲大哭。＞

 

＜楊過一嘯之威，只震得山谷皆鳴。四周山峰都傳來：「怎地你不守信約？怎地你不守信約？」聲音中充滿著悲憤、絕望、痛苦之情。楊過自來便生性激烈，此時萬念俱灰。心想：「龍兒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，我多活這十六年實在無謂之至。」＞

 

在上面神鵰中，作者對人物的痛苦，是用直白的方式去描寫。作者用大哭大慟、大喊大叫的方式，以及「傷心」「悲憤」「絕望」「痛苦」這些情緒性描寫字眼，直截了當地宣洩出來。

 

笑傲摘錄：

 

＜令狐沖這場病直生了一個多月，這才漸漸痊可。這一個多月中，岳靈珊曾來探視了三次。第二次上令狐沖神志已復，見到她時十分欣喜。第三次她再來探病時，令狐沖已可坐起身來，吃了幾塊她帶來的點心。＞

 

＜但自這次探病之後，岳靈珊卻又絕足不來。令狐沖自能起身行走之後，每日之中，倒有大半天是在崖邊等待這小師妹的倩影。可是每次見到的，若非空山寂寂，便是陸大有佝僂著身子快步上崖的形相。＞

 

在上面笑傲這段中，作者對人物的痛苦，是運用留白的方式去描寫。找不到「悲傷」「失落」「難過」「痛苦」這些情緒性字眼，沒有一滴眼淚、沒有一聲響動。人物的表面反應，是平靜的、波瀾不驚的。

 

但讀者可以隱隱感受到，潛藏在平靜表面下的情緒暗湧。小師妹先來了三次探病，讓令狐沖有了欣喜和期待，以為她還會願意再來，沒想到病好後她又不來了。這種期待落空的打擊、從欣喜到失落的起伏痛苦，作者並未明說，但讀者可以自己去推導出來

 

神鵰中，人物痛苦情感的描寫

如山鳴、如海嘯，是外放的、張揚的，是一種震撼表現中顯露的劇痛

笑傲中，人物痛苦情感的描寫

似深淵、似暗流，是內斂的、壓抑的，是一種平靜表面下潛藏的隱痛

 

（2）天龍VS.笑傲：愛情

 

天龍摘錄：

 

＜段譽心想：「我和慕容公子相較，文才武藝不如，人品風采不如，威望聲譽不如，可說樣樣及他不上。可是有一件事我卻須得勝過慕容公子。我要令王姑娘知道，說到真心為她好的，慕容公子卻不如我了。」＞

 

＜段譽心想：「我段譽之樂，其實正是她王語嫣之悲。我只求自己之樂，那是愛我自己。只有設法使她心中歡樂，那才是真正的愛她，是為她好。」＞

 

＜段譽心意已決，道：「王姑娘，你不用傷心，我去搶這個西夏駙馬都尉來做。」＞

 

在上面天龍中，作者對人物的愛情，是用直白的方式去描寫。作者把主角對意中人的愛情，用成串的內心獨白，用「使她歡樂」「真正愛她」「為她好」這些字眼。清楚明白通透地描寫殆盡，讓讀者對人物的心境一覽無遺。

 

笑傲摘錄：

 

＜突然之間，四下裏萬籟無聲。少林寺寺內寺外聚集豪士數千之眾，少室山自山腰至山腳至少也有二三千人，竟不約而同的誰都沒有出聲。便有人想說話的，也為這寂靜的氣氛所懾，話到嘴邊都縮了回去。＞

 

＜似乎只聽到雪花落在樹葉和叢草之上，發出了輕柔異常的聲音。令狐沖心中忽想：「小師妹這時候不知在幹甚麼？」＞

 

在上面笑傲中，作者對人物的愛情，是用留白的方式去描寫。找不到「愛她」「思念她」「惦記她」這些情緒性的字眼，也沒有長篇大論的內心獨白去剖析主角的愛情。而是只有一句點到為止的心緒：「小師妹這時候不知在幹甚麼？」

 

但讀者可以感受到，潛藏在那句話底下的情緒暗湧。小師妹在令狐沖的心裡佔據了重要位置，所以只要一個契機、一個暇隙，就會不自禁地浮現於他的腦海。令狐沖這種靜下來就會想到她、斷不了的痴性愛戀，作者沒有明講，但讀者可以自己去想像出來

 

直白狀的情感描寫

是清晰可見，看得到全部心境

 

留白狀的情感描寫

是隱約可感，只看到外部言行 or 部分心緒

沒有明說的心情部份，讀者看不見但可以推導出來

 

直白系的情緒描寫，有如晴日明景

景物在日照下全部顯現，看得到全景式的大山大水

 

留白系的情緒描寫，好似霧天煙景

景物在霧遮中部分隱沒，只看得到山之一角、水之一隅

潛藏底下的山水部分，觀者看不見但可以想像出來

 

笑傲中，令狐沖崖頂等候小師妹

沒有一個字提到＜痛＞，讓讀者自己去推導

而予人感覺＜痛到頂點＞

 

笑傲中，令狐沖靜夜想起小師妹

沒有一個字提到＜愛＞，讓讀者自己去想像

而予人感覺＜愛到極點＞

 

所謂＜大象無形，大音希聲＞

所謂＜不著一字，盡得風流＞

這是留白描寫的最高境界，這是笑傲江湖的文學成就

 

（七）戲劇．生活

 

張愛玲說：

＜紅樓夢原著八十回中，除了晴雯之死，沒有一件大事。＞

＜大事都在後四十回內，前八十回只提供細密真切的生活質地。＞

＜百二十回紅樓夢，對小說的影響，是傳奇化的情節，寫實化的細節。＞

 

換句話說，小說故事的內容，可以分成兩種取向：

【戲劇、情節、大事】   VS. 【生活、細節、小事】

 

紅樓夢原著，前八十回內容

那些吟詩看戲，閒聊飲饌，治家庶務，小吵小鬧，等等等等

這種事件，是【小事】，是【細節】，很平常感，很生活化

 

紅樓夢續作，後四十回內容

那些抄家下獄，病逝遠嫁，出家離散，大禍大變，等等等等

這種事件，是【大事】，是【情節】，很傳奇感，很戲劇性

 

再用金庸小說的感情線，來舉例說明：

 

以感情線（親情線、友情線、愛情線）而言

想到神鵰，經典戲是：楊龍闖宮成親、楊過跳下斷崖

想到倚天，經典戲是：張無忌突圍救獅王、趙敏當眾搶婚

想到天龍，經典戲是：蕭峰錯殺阿朱、少室山三兄弟結義決戰

 

以感情線（親情線、友情線、愛情線）而言

想到笑傲，我印象最深的戲是：儀琳岳夫人幫令狐沖辯白、沖虛對令狐沖表達鼓勵、盈盈對令狐沖在心事上相知、令狐沖雪下靜夜想起小師妹

 

以上神鵰、倚天、天龍段落

闖宮、跳崖、搶婚、錯殺、決戰，等等等等

此類事件，是【情節】，有衝突、有高潮、有爆點

屬於一系列【異常事件】，充滿了【戲劇性】

 

而以上笑傲段落

那些辯護，那些鼓勵，那些想念，等等等等

此類事件，是【細節】，很平淡，很舒緩，很低調

屬於一連串【日常事件】，充滿了【生活氣】

 

我們每個人，一生中都會遇到有人鼓勵，有人辯護，都會想念別人，都會遇到這類生活事件。但很少人會遇到搶婚和錯殺等等，這種戲劇事件通常只在舞台上發生，離我們正常生活遠遠的。

 

換句話說，多數人的日常生活，是由閒事、平常事、瑣碎事組成。很少出現那種異常奇特事件，去打破生活的寧靜安穩。那些異常奇突事件，通常是出現在戲劇中，用來製造刺激和娛樂用。

 

笑傲的感情線，比起其他金書更貼近於日常生活。這本書友情親情愛情的一大特點，就是大量聚焦在閒聊、談話、瑣事上。主要基調是在平淡小事中見真情，而不是用戲劇高潮去凸顯深情。

 

以上兩者分野

如同電影界中，美國片和日本片區別

 

典型美國片故事，緊張、刺激、過癮

快節奏，劇力萬鈞，呈現出【戲劇】的高潮和震撼

 

傳統日本片故事，耐心，舒緩，低調

慢拍子，平淡雋永，捕捉到【生活】的深度和細節

 

金庸武俠小說中，寫最好的有三部：倚天、天龍、笑傲。其中，倚天、天龍以打鬥的緊張氣勢，劇情的波瀾壯闊勝出。而笑傲以權鬥的詭譎氣氛，感情的平淡真實勝出。

 

在金庸小說中

論戲劇性，論傳奇感，論精采度，那是倚天、天龍稱冠

光明頂大戰，少室山大戰，當眾搶婚，當眾結義，等等等等，無以計數的情節大事

都是大場面，大動作，震撼中顯現高潮，寫出史詩鉅作的激宕和廣闊

 

在金庸小說中

論生活流，論日常事，論雋永味，那則是笑傲江湖居首

那些對話，那些辯白，那些鼓勵，那些想念，等等等等等等，無以計數的細節小事

都是小格局，小動作，平靜中暗藏機鋒，寫出生活小品的靜謐和深度

 

張愛玲考評古典小說「海上花」：

 

＜只有對白與少量動作。＞

＜暗寫，白描，又都輕描淡寫不落痕迹。＞

 

＜織成一般人的生活質地，粗疎，灰撲撲的，許多事「當時渾不覺」。＞

＜題材雖是上海青樓妓家，並無艷異之感。在我看過所有書裡，最有日常生活況味。＞

 

同樣點評，可以放在笑傲這本小說。在我看過所有金書裡，笑傲最有日常生活況味。

 

（八）闡釋．擴充．總結

 

笑傲江湖這本小說

跟其他金庸小說比起來，是互有長短

 

倚天中，光明頂、屠獅會，戰役打鬥高潮迭起，有著緊張感

笑傲中，日月教、五嶽派，反派權鬥群像崢嶸，有著詭譎氣

 

天龍裡，豪情概、壯哉志，劇情場面震撼磅薄，有著史詩性

笑傲裡，流年景、浮生事，感情基調渺遠空靈，有著生活品

 

＜闡前作所已道＞，＜擴前作所未道＞

笑傲江湖在金庸小說中，佔有特殊變革地位

 

金庸寫最好的男主，有三位：楊過、蕭峰、令狐沖

楊過似一團火，叛逆態；蕭峰似一座山，雄渾貌；令狐沖似一陣風，不羈樣

 

翻遍全本笑傲，從主角對主題的詮釋，到主角對敵人的態度

都在在顯示出，主角那種反壓迫、反雙標，自由平等、開明瀟灑的人生境界

 

笑傲江湖，是金庸最後一部武俠小說 （鹿鼎不算武俠）

一個瀟灑如詩的男主，一部有革新突破的小說，為金庸武俠系列，做出了總結